《香港:報刊與文學》
趙稀方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趙稀方教授新著《香港:報刊與文學》近日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這部耗時三十余年、近45萬字篇幅的學術著作,以香港文藝報刊為脈絡,揭示報刊媒介如何深度塑造香港文學的生成機制,重構了香港文學史的實證根基。該書以“全球在地化”的視野,通過系統梳理從1853年《遐邇貫珍》至當代《香港文學》的百余種報刊流變,填補了香港文學研究的史料空白,更以“報刊考古”的方法顛覆了既有的文學史認知框架。
這一研究經歷了從理論拓荒到文獻深描的縱深耕耘。2003年,趙稀方的《小說香港》作為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由三聯書店出版。該書突破傳統文學史以作家作品為中心的研究范式,以“文化身份與城市經驗”為核心,通過深度解析文學文本中虛構敘事的深層肌理與“香港意識”,開辟以香港為方法的學術路徑。此后,趙稀方將研究視野拓展至香港文藝期刊領域。而《香港:報刊與文學》一書則完成了方法論的突破——將前著的理論視角與實證研究熔鑄一爐,重構了文學與歷史、文化場域交織的動態圖景,標志香港文學研究從文化闡釋向史料實證的范式轉型。
多年來,作者輾轉大英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荷蘭萊頓大學圖書館及港臺多地,發掘大量稀見文獻,使未被注意的歷史細節重新“開口”。例如,通過考證《循環日報》原始膠片,推翻劉以鬯提出的“1874年王韜創辦《循環日報》的同時即設副刊,并且將《循環日報》作為香港文學起源”的流行誤讀,明確了香港文學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853年創刊的香港第一份中文期刊——《遐邇貫珍》,并由此建構了香港文學新的起點。而通過對《中外小說林》的重新考訂,展現了晚清香港驚人的文化包容力——該刊前身是創辦于1906年的《粵東小說林》(次年易名為《中外小說林》),早于創辦于1908年的《新小說叢》,實為現存最早的香港文藝期刊,這份雜志,將通俗文藝與西方偵探小說同版刊載,傳統章回體與新興短篇小說并存,成為香港文化包容力的早期見證。
書中類似的史實糾偏比比皆是:1928年《伴侶》前六期實為時尚雜志,1929年才轉向純文藝,修正了“香港新文壇第一燕”的誤判;《小說星期刊》(1924年)文白夾雜的文本中,白話小說的質與量遠超《伴侶》,重構了香港白話文學源流。這些考據不僅破解“歷史敘事的形成邏輯”,更揭示文學史書寫中“物質性局限”的深層癥結。
書中還有對重大文學史事件的實證重構。茅盾在1949年第一次文代會稱《蝦球傳》是“國統區代表作”,趙稀方通過香港《華商報》1947年原始連載記錄,還原黃谷柳創作《蝦球傳》的全過程都是在香港完成的(1948年由香港新民主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后改編電影),糾正了以往對《蝦球傳》創作語境(地域歸屬)的誤判。對1919年《英華青年》雜志的重新發掘,則展現出五四運動在香港的獨特回響——既呼應內地革命風潮,又倡言“新舊兼容,融合中西”,使得魯迅關于“香港無聲”的判斷需要被重新審視。這些發現如文化密碼般貫穿全書,突破以往文學史“被敘述的神話”框架,重建了香港文學史的內在邏輯。從這個意義審視,香港文藝報刊具有雙重身份:既是記錄歷史的原始素材,又是參與歷史敘事建構的主體。
趙稀方以“報刊考古”的精細研究方法,既關注《鐵馬》《紅豆》等主流期刊,也挖掘《島上》《文藝青年》等短暫存續的刊物。1940年《文藝青年》雖僅出版五期,但每期設有創作指導專欄,聯動南來作家、本地青年與左翼群體,呈現文學運動的多維生態;1924年《小說星期刊》的欄目設置尤具啟發——《說薈》欄刊文言掌故,《彤管記》載女性題材,《世界大事記》兼容新聞與文學,其“文白夾雜”現象為舊文學現代轉型提供鮮活樣本。這種去中心化研究,使曾被史著過濾的“鴛鴦蝴蝶派情韻”(《小說星期刊》)、“現代主義實驗”(《四季》)、“市井敘事”(《經紀日記》)重見天日,拼合出完整的香港文學肌理。這種“有溫度的史學”,以報刊史料為核心,通過實證精神為理解香港文學的生態與歷史脈絡提供了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全新視角。
在文學本體論層面,該書提煉香港“最中國的文化堅守者”與“最世界的現代性中轉站”雙重特質。香港文學的獨特價值,恰恰在于其作為文化轉換站的媒介屬性,既要在歷史對話中強化主體性,又需在雅俗交融、中西互鑒中開拓新路徑。這也為香港文學研究的范式轉型提供了理論依據:其媒介特性既要求通過歷史間性強化主體性建構,亦需在雅俗辯證與跨文化對話中實現范式創新。
該書以報刊為方法的研究,既還原了香港作為世界華文文學樞紐的歷史現場,也昭示其未來進路——以中華文化基因為本體,建立世界華語文學的空間網絡,在全球化語境中建構具備文化包容力的文學生態系統。
(作者:樂琦,系中國傳媒大學教授)
《光明日報》( 2025年07月31日 1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