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紫山》的寫作已經半年有余,可寫作時的感受一直都記憶猶新。我像一個毫無準備的歷險者,被筆下人物帶到一個又一個場景,一次又一次陷入沼澤,眼看著就要抓住一根稻草,稻草卻不翼而飛,眼看著就要爬到彼岸,彼岸在一瞬間又變成了此岸……
說毫無準備,其實是有備而來,為了這部小說,我準備了近十年。2011年,我隨大連醫科大學團隊做自殺遺族心理訪談,曾了解到一個家族內三人因情感糾葛而輕生的案例。
這是一個有關人類道德難題的故事,其中包含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愛與恨、道德與罪惡,很多東西都可以在虛構作品中進行深挖和探討。可是十年過去,我一直都沒能動筆。或許有些作品,除了藝術儲備之外,還需要年齡和經歷作底——在我這里,藝術儲備從來都沒有游離在經歷之外,它是與人性有關的知識和經驗。而在人性這個幽深隱秘的未知世界,年輕時,我能觸及到的可能只是表層,觸及不到更深邃的東西。
在我早期的作品《歇馬山莊》《上塘書》和《吉寬的馬車》里,我想我寫出了鄉村人在城鄉之間的矛盾和痛苦,寫出了人性的困惑和迷惑,但卻很少觸及罪惡,很少觸及沉淪之后的覺醒和超越。即使2011年有那一次訪談的經歷,了解到那些遭遇苦難的人往往會陷入因與果的追問,從而精神世界會有一次意想不到的超越和上升,寫下了《生死十日談》《后上塘書》和《尋找張展》,但關于人性的救贖和建立,只碰觸到冰山一角。那片精神高地在作品里,僅僅是一束光,就像透過窗口照進來的光。
人性的建立,需要你對苦難有著深度的體悟和洞察,對人性有著深度的悲憫和同情,它需要你跳脫智力,不是用腦袋,而是用心,因為只有心才是智慧的根,才會照亮黑暗。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在《哈德良回憶錄》創作筆記里寫道:“有一些書,在年過四十之前,不要貿然去寫。”等待了十年,我其實并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只知道有一天靈感降臨,我發現陷入沼澤的三個人向我走來。
這三個人背后,涉及到的正是人性的覺醒和超越。靈感告訴我,這一次,我不是去觸碰冰山一角,而是沖著冰山而去,去鉆探這冰山的全部。實際上,在等待的十年里,我一直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閱讀了許多哲學和傳統文化經典,或許正是先賢們的古老智慧激發出的思想,照亮了《紫山》。我的創作激情全面爆發,我對這樣的寫作充滿期待。我的年齡,不是尤瑟納爾說的四十歲,而是六十歲,疊加了歲月帶給我的種種經歷。為寫好《紫山》,我無數次下鄉走訪,鮮活的故事記錄了三大本,而在此之上,竟有兩本厚厚的思考筆記——那是有關人物所處時代、出生家庭、性格特征的一些碎片化的分析,因為昨天的想法總被今天的想法推翻,所以寫得很長。我期待著合上筆記本的一刻,這也是我每一次寫作都要經歷的時刻——只要筆記合上了,寫作就開始了,寫作一旦開始,筆記便永無翻開之日。
這樣的時刻終于到來,我沉潛進那道想象世界打開的裂縫,似乎是縱身一躍就跳了進去,我希望自己捕捉到筆下人物每一個瞬間的表情,可令我想不到的是,我越是要深入進去,越發現他們根本不是三個人,而是很多人。在我的筆記里,他們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有的連影像都沒有,但當三個人鎖定在那特殊的場域,人物一個個來了。他們不光來了,還發出了確定的聲音。
這注定就是一場艱難的寫作,它的艱難在于,我一方面需要將自己緊貼人物,與他們一起經受靈魂拷問,感受炙心烙肺的疼痛與覺醒,一方面需要傾聽包圍過來的各種聲音——一樁與情感有關的悲劇事件,無疑要攪動起一座古老的村莊,當沉寂的鄉村大地得以蘇醒,那些沉默的人群腳踩大地、仰望蒼穹,卻深藏著種種隱秘的心聲不得訴說,他們想通過我發聲。
這正是小說寫作最神奇的地方。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說:“我們這個世界上的材料當然是很真實的(只要現實還存在),但卻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認的整體,而是一攤雜亂無章的東西。作家對這攤雜亂無章的東西大喝一聲:‘開始!’霎時只見整個世界開始發光、熔化,又重新組合,不僅僅是外表,就連每一粒原子都經過了重新組合。”我看到我筆下的世界在重新組合,可這么多男人女人向我涌來,我根本想不到。這使我常常陷入失語狀態,因為當我凝視他們,看到他們欲說還休,常常不等下筆,情感就洶涌而至,而當我感情的通道有淚水涌動,修辭的通道頓時就擁塞狹窄……無奈之下,我不得不讓自己長時間沉入寂靜,在寂靜中,去傾聽那些靈魂的聲音。
在寂靜中傾聽,用心,而不是用腦,這或許是《紫山》得以完成的重要秘訣。
不由得想起16歲那年的一個場景,當時海城發生7.3級地震,遼南的村莊震感強烈,大約有半個月時間,我和家人都住在搭在外面的草窩棚里。那樣的夜晚,我專注在窩棚里的小世界,聽著父母、奶奶惆悵的嘆息,想象要是大地裂開一道口子,把村莊吞進去,而我和奶奶、父母還活著,我們該怎么辦?有一個晚上,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要是地震沒發生,我們還活著,我將來一定要寫一本大書,寫掩埋在地下、沒有機會發聲的父母、奶奶的心聲。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成為作家,那時候,也并不知道苦難為何物,更不知道在苦難中,精神世界里會有怎樣的變化。但那時候,我強烈地知道,普通人的內心,最需要去書寫。
實際上,在寫作中,那些向我走來的小峪溝人里,就有我的奶奶、父親和母親,就有我的父老鄉親。或許他們經歷的生活是別樣一種,但無論哪一種,都需要在時間里熬過。
實際上,是跟隨他們在時間里熬過,我才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當然,在寂靜中傾聽,你聽到的一定是自己靈魂的聲音,因為只有在那里,你才可以和更多人相遇,才有可能了解他們內心生活的全部。
(作者系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獎得主)
《人民日報海外版》(2025年07月17日 第 07 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