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作家更是如此。說“更”,是因為于作家而言,故鄉確實太重要了,那不只是他生命,更是他文字的來處和起源,是他寫作的“根”與“本”。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都是再有力不過的證明。
相對于現實的故鄉,文學中的故鄉面目要復雜得多。故鄉因作家不同的心意與愿望,也呈現出不同的樣貌。有一年,到蕭紅故鄉,站在蕭紅故居門前望向呼蘭河,腦海里便浮現出蕭紅筆下的祖父、小團圓媳婦,以及那憂郁的文字:“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而在另一位東北女作家遲子建筆下,黑土地上的故鄉卻是另外的模樣——那流淌在東北大地上的另一條寬廣的河叫額爾古納河,同樣遭受過生命至痛的女作家,卻以絢麗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和蕭紅筆下不一樣的故鄉。
我腳下中原這塊土地,是許多現當代作家的故鄉。近現代以來的河南是鄉土中國經受磨礪,從傳統走向現代、由貧瘠走向富強的縮影。所以在劉震云、李佩甫等人筆下,故鄉多是凝重之地。我去過很多河南作家的故鄉,發現河南文學其實有著我們印象之外的更豐富的構成。比如南陽不僅有姚雪垠、二月河,還有從唐河縣城走出來的田中禾,以及更早從那里走出來的詩人李季,而淮陽的孫方友、墨白兄弟,長垣的馮杰,他們的根脈與師承,除了中原文化之外,更有這塊土地上無比豐饒的民間文化。
我們常常是從文字走進作家的故鄉,有時也相反。前年去平頂山,意外“遭遇”了一個在現代文學史上不太被重視,實際上卻非常重要的作家——徐玉諾。這個和魯迅有過交集、一生顛沛流離的詩人,此前我只知其姓名,也略讀過其詩作。那次去才發現,平頂山竟有其故居、遺跡,而借由當地朋友的引薦,也進一步了解了那個蒙在歷史塵埃中的作家更詳細的生平。因為有了徐玉諾,那次鷹城之行也深深地留在了記憶里。
在作家出生和長大的土地上行走,會更清晰地聆聽到他們文字背后的歌哭。但是,作家和故鄉的關系一定是更復雜的。汪曾祺年輕時在寫給老師沈從文的信中說:“一個人回到鄉土,不知為什么就會霉下來,窄小,可笑……回去短時期是可以的,不能太久”。也許,正因為長久地離開了故鄉,他后來才寫出了《受戒》《異秉》那樣的名作。魯迅也眷戀故鄉,遂寫下《朝花夕拾》,但對鄉愁的警惕與反省,又讓他寫下了《阿Q正傳》《祝福》。
時至今日,隨著現代文明的推進,現實中乃至文學中的故鄉似乎已漸去漸遠。故鄉,是一個令人惆悵的話題。前幾天,借暑假之機,和幾個學生一起去了離鄭州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一斗水村。那是南太行深處新農村建設的一個示范村。河南籍作家喬葉曾在那里“泡村”,并寫出了后來獲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寶水》。我們走馬觀花,未及深研,但仍能窺見新農村和舊農村之不同。城鄉一體化、生態旅游,給大山里的故鄉帶來了劃時代的變化。喬葉的小說一掃鄉村寫作的傷懷之氣,她告訴我們:這是一種積極的、努力的改變。作家抓住這改變,帶我們找尋故鄉。
《人民日報》(2025年07月16日 第 20 版)
